企业计划通过前期技术应用的收益,持续推动后续技术研发投入。然而,投融资环境更青睐大平台,对拥有自主研发技术的小型民企并不特别支持。一些资本认为房地产是处于下行周期的夕阳产业,却忽视了传统产业中细分领域的创新前景,以及”老树发新芽“代表了行业里的新质生产力
文 |《财经》记者 邹碧颖
编辑 | 王延春
“豆腐块”们方方正正躺在实验室桌台上,敦厚小巧、透点拙朴式的可爱。乍看,像拿到手里把玩的积木,实际并非如此。这是未来建筑摊开来的图景——像生产汽车那样用工业流水线量产墙体,再像拼乐高、拼出一座摩天大楼。“豆腐块”是实现建筑装配的第一步。
此处是荣昌县广富工业园,距离重庆市区一个半小时车程。荣昌卤鹅、荣昌猪、荣昌陶瓷是当地的传统特色产业,近年来,这里的新能源汽车产业也有所发展。夏日炎炎,筑邦建筑技术(重庆)有限公司的实验器材仍在开动,“硅晶石复合内墙板”是他们研发的新品。
5月19日,苏天童站在厂房的烧结材料实验室里向《财经》介绍,“豆腐块”由不同废料制成。煤矸石、高锰酸钾渣、钢渣、赤泥、铁尾矿,他们已经试过全国30多种大宗工业固废。这些零成本的材料,经由无害化处理、特殊工艺加工后,能够转变为量产建筑墙体。
苏天童是筑邦科技总经理。此前,他在美国佛罗里达大学获得工程硕士学位,回国后曾在建筑设计院工作。大显身手的年龄,却赶上建筑行业黯然下行,2022年全国房地产开发投资增长为-10%,至今低迷。苏天童认识一对建筑师夫妇,双双失业后,一位到重庆网红街卖豆干、苕皮,一位转型成为滴滴司机。但苏天童并不悲观,他找到了破局生根的新道路。
而今,建造一座房屋的方式,正发生颠覆性变化。按时髦的话说,“建筑工业化”。1974年联合国出版的《政府逐步实现建筑工业化的政策和措施指引》定义:按照大工业生产方式改造建筑业,使之逐步从手工业生产转向社会化大生产的过程。通俗而言,就是把房屋拆分成各个构件,先在工厂里量产出来,再到现场组装,建筑模式与传统原地现浇建房非常不同。
这是筑邦科技看好的未来。筑邦科技创始人谢贵全,在荣昌深耕多年房地产开发。2000年左右,谢贵全从建筑设计专业的教师岗位辞职,下海创业。从建筑方案设计,慢慢向建筑施工、房地产开发延伸,而今,荣昌近一半的房屋都有他公司的参与,设计、施工或开发。
谢贵全发现,传统的建筑方式粗犷、笨重,房屋的标准化质量与成本,实际上可以再大幅优化。正如苏天童看来,行业只有经历下行期洗牌,才会对房屋品质提出更高诉求。拼质量、拼效率、拼成本,今后,谁能提供更高性价比的房屋,才能在存量市场里斩获一席之地。
新的竞争已经开始了。2016年全国新建装配式建筑面积为1.14亿平方米,占城镇新建建筑面积的比例为4.9%,到2021年,这一数字涨到7.4亿平方米,比例为24.5%。目前,一些省市要求到2025年,装配式建筑面积占比要达到当地建筑面积30%以上,部分省市要求达到50%。这意味着中国第四代住宅建筑将有相当一部分由装配式建筑构成。
“原有框架内,企业都做到极致了,你只有追踪新质生产力,跳脱出原有的框框,才能省成本,提升质量和效率。”苏天童说。现在,房地产行业的竞争得靠实验室里的豆腐块了。
从工业固废走向新建筑
实际上,“豆腐块”并非筑邦科技最终成品。最终的样态是宽60厘米、厚10厘米的条形大板,它的材质介于陶板和红砖之间,橘色、光滑、坚固、抗震,夹心材料保温、隔音。它们将用作未来建筑的内墙板。假如房屋长3米,可以拼接起五块墙板,实现模块组装。
现在,“豆腐块”只是试验品。每块约莫半个手掌大,颜色从浅白、赤红到深棕不等,标记着材质与序号——这块用延安紫砂陶土烧制,那小块是山东烟台金属矿,材料、来源地都不同。成功烧制的“豆腐块”结实光滑,失败品则似有气体冲出来,表层发泡凸起鼓出。
工厂实验室里,筑邦科技总经理田密告诉《财经》,像原材料煤矸石,含铁元素较多,最终会烧成传统砖红色。这并非是通过工艺对颜色做了特别控制,而是固废材料的主要构成元素和红砖相似,高温烧制后起了类似的化学反应。譬如钢渣,烧制出来就会呈现白灰色。
苏天童向《财经》介绍,他们的最终产品叫硅晶石复合内墙板,采用大宗工业固废原材料制成。材料笼统分三大类,一是尾矿类,比如煤、铁或铜、金、钼等有色金属采矿后剩下的废石;水基岩屑是重庆开采天然气、页岩气后,带出来的土碎石。另一种是冶金类,金属提炼后剩下的杂质,比如赤泥由炼铝剩下,钢渣则是炼钢剩下。还有一类,是建筑固废。
每一种材料,筑邦科技会做50组到60组不同配方、不同炉温的实验,从中找出成本最低、性能最好的解决方案。中试阶段,处理粉碎后的固废加上添加剂,混拌均匀,看起来像湿泥巴。筑邦公司自研一台绿色成型设备,将处理好的泥料挤成条状,可以柔性定制2.5米至3.5米长(墙高)的墙板。宽度与厚度,则可以更换装备前端不同尺寸的模具头调整。
经过10组-20组中试实验,最终烧制出2米多高的条形大板。《财经》了解到,筑邦科技试过全国30多种大宗的工业固废,目前固废综合利用掺入量达到50%以上、实现技术突破的已经有27种原料。成品墙板呈赤红色,摸起来比砖平滑。苏天童介绍,墙板还可以额外定制一层外装饰面,不同的纹理,仿大理石、仿花岗岩。不同于传统做法在墙面上刮腻子、贴墙纸,这种板可以直接作为建筑外墙、地面装饰、家具灶台,价格是天然石材的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。
实际上,当下,瞄准装配式建筑市场的企业不在少数。《财经》记者在企查查输入“装配式建筑”,有近3万家相关企业,湖南、山东、江苏、河北、广东各有超2000家企业。另据湖南省官方数据,截至目前,湖南省拥有装配式建筑企业1000余家,其中年产值100亿元以上的企业5家,装配式构配件年生产能力达到3500万平方米,直接产值超1000亿元。
装配式建筑的推广已提上日程。2023年7月,重庆市住房城乡建设委员会副主任董勇介绍,近几年,重庆已累计实施装配式建筑4700万平方米,2023年上半年开工的建筑中,装配式建筑应用比例达30%。根据重庆市相关要求,到2025年重庆新开工装配式建筑比例不低于30%。
各地亦类似。2023年底,海南举办《海南省装配式建筑(绿色建筑)发展提升三年行动方案》政策解读新闻发布会,公布2022年海南省装配式建筑面积约2860万平方米,占新建建筑比例达到64%,超过60%的既定目标,2023年装配式建筑面积占比预计超过70%。
实际上,建筑工业化、装配式建筑,并非新鲜事。工业革命后,首届世界博览会1951年在英国召开。约瑟夫帕科斯顿第一次完全采用单元部件的连续生产方式,通过装配式结构,建造了伦敦博览会水晶宫。三层楼,7.4万平方米的建筑面积,总共不到六个月建成。
真正大规模的“建筑工业化”可追溯至二战后。第二次工业革命兴起,叠加二战结束,欧洲各国经济复苏,大批农民向城市集中。诸如战后德国,青壮年劳动力不足,需要在短时间内建造大量住宅、办公楼、工厂等,大量需求的涌现为“建筑工业化”奠定了基础。
彼时,法国现代建筑大师勒柯布西耶作为机器美学的倡导者,在著作《走向新建筑》中谈及“批量生产精神”等观点,奠定了工业化住宅、居住机器等建筑理论的基础。柯布西耶还开发出一种名为Citrohan装配式小住宅。他构想,像生产汽车底盘一样成批生产房子。
这种构想在苏联时期的“赫鲁晓夫楼”中也得以实现。1954年,苏联政府在五年计划中提出,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低的成本改善城市居民的居住条件。这种楼房统一五层高,采用组合式钢筋混凝土部件与结构,预制件都是在工厂流水线生产好的标准件,成本低廉。
上世纪50年代,中国也曾借鉴苏联及东欧经验,推行标准化的预制构件和装配式建筑,至80年代末,全国形成预制构件厂数万家,年产量达2500万平方米。然而,唐山大地震引发人们对装配式建筑抗震的疑虑。2008年汶川地震,再次搁置了装配式建筑的发展。
眼下,随着劳动力红利削减,中国应对建筑工人不足迫在眉睫。2017年,国务院办公厅印发《关于促进建筑业持续健康发展的意见》,提出力争用十年左右,使装配式建筑占新建建筑面积的比例达到30%。中国的建筑工业化再次被提上日程。
老龄化时代追求建造系统最优
实际上,中国城市住宅的平均寿命按三代划分,标志年份为1949年、1975年和2001年。这一次,建筑质量和抗震性能将成为检验“建筑工业化”与第四代住宅能否成功的关键。
苏天童说,“要经过非常严密、专业的理论计算、实验论证。构件要做振动台实验,整栋建筑体系涉及的所有部件,连接一定要安全可靠,要超越设计使用寿命。我们的最终梦想是提供一个系统最优方案,房屋质量好、抗震性能强、建造效率高,污染少、节能减排,成本还可控。”
苏天童向《财经》介绍,装配式建筑的抗震性能、结构性能,都以现浇建筑作为标杆,整体“等同现浇”。为了解决后顾之忧,筑邦科技正在走一条系统化的研发道路,不是研究单个楼板、横梁、墙体产品,而是希望组合实现系统最优、抗震性能甚至要比现浇更可靠。
市面上真正的突破性技术还不多。苏天童告诉《财经》,传统建筑在施工现场支模、浇楼板。改为装配式建筑后,如果要装10厘米厚的楼板,工厂得首先生产出10厘米-12厘米厚的楼板,增添了运输费用。运到现场后,板与梁连接的位置还需要二次浇筑,费工费力。这并没有达成原先推广装配式建筑、实现提质增效的本意,装配成本甚至比传统现浇建筑还更高。
2015年,筑邦科技成立并组建研发团队,专门攻克系统问题。苏天童介绍,对标目前市面上主流的ALC墙板产品(增压加气混凝土条板),筑邦科技研发的硅晶石复合内墙板最终建造成本至少减少30%。“使用处理工业固废,节能减排、绿色环保,符合国家‘双碳’发展政策。而且帮忙处理一些工业固废,别人还要倒给钱,我们的原材料成本几乎是零。”
除了原材料,工艺也是降本的一大因素。筑邦科技总经理张存宪告诉《财经》,将墙板立起来干燥、烧铸,是降成本的关键技术之一。常规技术让墙板“平躺着”,否则容易变软、掉渣、坍塌。而今,筑邦科技通过自主研发的添加剂和其他工艺结合,让墙板立起来放置,原本一平方米“躺”1块墙体,现在放10块墙体,大大提高厂房利用效率。烧制窑炉也是筑邦自主研发的,设置好参数后,烧制温度呈曲线变化,墙板烧结冷却,全由机器精确控制。
张存宪介绍,墙板内部设计呈镂空状,一是节约材料,二是利用空腔增强保温、隔音性能。学校、医院、酒店等特殊建筑,如果有更高的要求,可以定制在墙体内部填充发泡水泥等材料,进一步提升建筑标准。现在ALC条板市占率将近85%,但墙体强度较弱,钉螺丝时,将螺栓打进墙里,墙体会出现粉碎,筑邦的新型墙板避免了物理通病,不会收缩、开裂。
筑邦科技总经理邱俊程介绍,他们形成硅晶石复合内外墙板、高性能铜夹心外墙一体板、轻钢高性能混凝土复合外墙板、运力复合楼板、运力轻量化楼梯等六大产品,已提交专利申请47件,其中发明专利13件。依托与中国建筑科学研究院共同成立的“数字化绿色建筑研究中心”,筑邦主编了CES中国标准化协会标准、图集四项,参编重庆市地方标准一项。
记者看到,工厂角落里,设置了一处样板间。墙板由公母槽、泥胶拼扣在一起,类似榫卯结构。开窗、开槽没有任何影响。据介绍,安装这样一块新型墙板,抵得上传统砌100块红砖,不用抹灰,不用墙面找平,墙面也不会空鼓开裂,而工期能省将近一周。正是因为减少了16厘米-18厘米的抹灰层,墙体变薄,消费者的得房率和房屋实际使用空间也能显著提升。
不仅如此,目前,筑邦科技研发的第五代建筑机器人,甚至可以大幅减少人力。现场只需要用手机,就可以操纵机器人安装100多公斤的墙板,完成夹板、抓取、运送、翻转等动作,解决了今后工人不愿从事繁重体力劳动的问题。当然,这也是中国智能建造的发展方向。
“我们最终的梦想是用BIM(建筑信息模型)做好建筑图纸后,采用云拆图,直接将部件拆分出来,输入工厂智能端,让工厂自动排产,计算、生产出不同规格和数量的墙体。就是通过工厂智能化控制终端平台,实现输入图纸,最终输出产品。”邱俊程对记者说。
据悉,筑邦科技正在荣昌广顺产业园兴建占地185亩的示范基地,第一条产线预计今年底全面投产。届时,园区3000多平方米的办公楼也将用筑邦生产的墙体建造。而实际上,筑邦已经在楼盘海棠新城建造了三套硅晶石墙板样板间,墙面平整度光滑,已经全部售出。
筑邦科技的负责人表示,目前,企业计划通过前期技术应用的收益,持续推动后续技术研发投入。然而,投融资环境更青睐大平台,对拥有自主研发技术的小型民企并不特别支持。一些资本认为,房地产是处于下行周期的夕阳产业,“但实际上我们的细分领域并不是那么回事,我们仍然是创新,比过去传统制造有很大提升,也代表了行业里的新质生产力。”
“我们对自己的产品非常有信心,建筑市场不会一直低迷下去,只要我们的产品在成本、质量、效率上有竞争力,一定会收获市场青睐。”筑邦科技的负责人们表示,过去的房地产市场是粗放型的,大家争先恐后抢进度、抓项目。未来的竞争是存量型的,谁能提升产品质量、降低成本、提升建造效率,做得更好、更快、更便宜,就有市场竞争力。
实际上,纵观德国、日本、苏联、美国的建筑工业化历程,劳动力紧缺、用工费用上升都是直接的时代推动力。“传统房地产一去不复返,未来是改善性住房的市场。之前住没有电梯的‘老破小’,经济能力提升之后,要改善全家生活,换大一点的、环境更好的小区。”苏天童判断,中国正处于劳动力人口红利关键转变期,随着老龄化程度加深,建筑工业化将水到渠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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